著名民俗摄影家、民间文化研究者刘启后(老后)的遗体告别仪式,今日(9月5日)在湖南隆回县举行。冯骥才先生虽不能亲往隆回送好友最后一程,但特地撰文,深情悼念。“新湖南”客户端经授权刊发此文,以飨读者,并缅怀老后先生。 ——编者 谁会记住老后? 冯骥才 (2015年老后来天津大学拜访冯骥才先生) 快乐是眼前的,痛苦常常在事后才会真正地感到。 突然得知老后走了,叫我惊呆发蒙,怎么可能!这样一个朝气蓬勃、热情健壮的人,一直奔波在湘中的田野大地上,竟一下子就在人间消失了?我一时竟然没有感到悲痛。 渐渐地,老后的音容笑貌不断出现心中;忍不住翻出世纪初写的关于他和花瑶的那篇散文——《细雨探花瑶》;又从手机里找出他前些天发给我的一些在湘中田野做调查的照片,时而像顽童一样蹦蹦跳跳、攀藤爬树、甚至在山崖上立大顶⋯⋯当时看到这些影像,叫我哑然失笑,自叹不如。他与我是同龄人。他身体之矫健令人赞叹、钦佩。 (老后拍摄的花瑶生活) (老后在乡野采风) 记得几年前他在魏源采风时,看见渡口立着一个老百姓用来健身的双杠,一时心血来潮,上去练了几下。人过七十,竟如健儿。他发来一张照片,我笑着写了一首诗送给他: “湘中老后一奇叟, 大地寻花日日走, 魏源古渡见双杠, 腾身跃上露一手。” 究竟为什么,是谁,一下子夺取这个如此鲜活如此可爱的生命?真的应上那句老话——福祸难料和生死无常吗?这时,我才感到一种撕裂的疼痛,才感到我们文化遗产保护事业痛失一员大将和干将,一个令人尊敬的民间的文化英雄。他忽然不辞而别,而且永别了我们! 他走了。留下一个空空的空缺,哪里再找到这样一位文化的志愿者?不是一时一事的志愿者,而是一生的志愿者。真正的文化人都是一生的志愿者。我写的那篇《细雨探花瑶》中还称他是“殉道者”呢。所谓“殉道”,就是为理想和信仰而奉献自己;就是在我们的文明遗产遭遇困难、濒危待救时,伸以援手,引为己任,把巨大的石头压在自己的背上,为之付出一切。近四十年来,在湘中大地上,山野间,瑶寨里,一条身影踽踽独行。他身挎背包,还有一台沉重的相机,宽宽的肩膀矮而健,步履一直是急切的;近些年的变化是他头顶的黑发渐渐变白,身边多了一个助手,是他可敬的妻子朱春英。我曾想,如果有人在湘中的崇山峻岭中碰到这老夫老妻,遭遇风雨时双双手拄竹杖,能知道这是为了抢救湘中文化遗产的一对老者?哪里还有这样一对老者? (老后与夫人朱春英跋涉在山野间) (不惧凛冽寒冬,默默往前走) 由于他的种种努力,隐秘在高山密林中古老的花瑶向当代社会揭开了面纱,多项美丽的湘中文化进入国家文化遗产名录;而当地百姓从这些世代传承的文化财富中享受到尊荣,也获益于生活。 老后的贡献更在于他抢救性地调查与记录了大批珍贵的文化史料。两千多种花瑶挑花图案,大量的呜哇山歌,各样古老的民俗,还有神秘的渊源于蚩尤时代梅山法师的手诀等等,都被他忠实和确凿地记录和保存下来。如果没有这位先觉和先行者,时至今日,恐怕大部分都已经消泯不存了。 他作为一位出色的摄影家还留下海量的摄影作品。其中不少湖湘风景、瑶家风情,以及普通农民的肖像,既是摄影艺术的杰作,也具视觉人类学的示范价值。 他知道自己工作的意义,所以他付出了一生。一生中,他倾尽心力,爱己所爱,不求闻达。虽然在晚年渐渐被媒体所关注,但他无意网红,依然人在田野,直到他辞世的前些天发给朋友们的照片上,他身后还是一片寂寞而充满生气的翠木苍山。 (老后辞世前几天发给朋友们的照片) 在市场化和媒体强势的时代,没有多少人会关注他。但人各有志,就怕无志。他告诉我们什么是真正的寂寞,为什么要选择寂寞,选择苦行。所以,在人少力单的文化遗产守护者的队伍里,这个热烈、性急、坚韧、执著、纯粹的汉子一直是大家的知己,也是一个精神的支柱。 如今他去了。谁会记住他? 你也许会说,只有亲人和同道者了—— 不不,一定还有当地的百姓,瑶家人,歌手、舞者、民间艺匠与法师等等——这些与他谊久情长的大地上的亲人们! 而真正记住一个有价值的人的,应该是未来。去到湘中大地吧,去到梅山群岭和花瑶古寨中吧,去到那些已经被人们视为珍宝、鲜活地传承、多彩多姿的文化中感受一下吧,老后依然还在那里,并没离去。他一定还在忙碌着,并笑嘻嘻陶醉其间。老后从来就认为,有没有人知道他并不重要,只要文化的灿烂与精魂还在。 历史不言,但一定会记住他。 2021.9.5 (冯骥才: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书画家和文化学者,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名誉主席,原中国文联副主席、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