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档案 罗长江,1950年生,国家一级作家,湖南隆回人,现居张家界。出版有长篇叙事散文诗《大地五部曲》等著作20余种,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获湖南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全国自学成才奖等。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杨丹 诗人、作家罗长江的长篇叙事散文诗《大地五部曲》自去年11月出版以来,受到业界的高度关注,热度不减。 该书不仅当选民间推举的2021年度中国散文诗十件大事之一,罗长江也因此名列第八届中国诗歌春晚2021年度“十大散文诗人”榜首;《文艺报》《文学报》等两大文学类主流报纸分别刊发大块评介文章;光明日报社主办的《博览群书》杂志,今年第一期刊发了“由《大地五部曲》想到的”为题的评论专辑;《散文诗》杂志今年为《大地五部曲》开辟评论专栏,每期刊发一线评论家的文章。 《大地五部曲》皇皇百万字,共五卷,由《大地苍黄》《大地气象》《大地涅槃》《大地芬芳》《大地梦想》五个部分组成。五部曲庞大高亢的联袂组唱,不仅反映了罗长江的创新精神,还表现了他建构全局的把控能力,汪洋恣肆的才情睿思,及开阔高远的艺术视野。“五个恢弘的乐章组成了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这位来自湖湘大地的诗人,终于把‘野草’培成了树林,把一曲乡间的叶笛奏成了博大恢弘的黄钟大吕……以巨大的魄力和决心,完成了一次跨时空也跨文体的大超越,圆满地到达他所憧憬的表现重大题材与熔铸史诗品质这一重大的创作蓝图。”(谢冕语) 创新散文诗文体,是罗长江的自觉追求。《大地五部曲》开辟出散文诗的一条新路,也是他从初心出发收获的硕果。近日,记者与罗长江做了一次深度访谈—— 1 散文诗同样可以书写生生不息的人民史诗 湘江周刊:罗老师,我们注意到了各种评论专辑和专栏的“编者按”,以及诸多评论文章对这部作品的推崇,认为《大地五部曲》的问世,将散文诗超拔到一个崭新高度,是当代散文诗的重要成果。 罗长江:《大地五部曲》作为一种探索性写作,有幸受到业界关注,可能与突破了散文诗的原有边界,提供了一个“散文诗还可以这样写”的文本有关。 比如《诗刊》主编李少君说,散文诗原来被认为不适合重大题材,但《大地五部曲》写得开阔瑰丽,气势如虹,包容大气,经罗长江这样一番开拓,说明散文诗同样可以书写生生不息的人民史诗。他由此追溯到宋词经苏东坡改造、革新与创新,把言情言志一结合,词品提高了,天下一切无不可入词,词境变开阔了,宋词终于取得了与唐诗同等的地位。 湘江周刊:散文诗是一种特殊的文体,散文为其形态,诗歌为其灵魂,是不分行的诗。在人们的印象里,处于边缘化的散文诗很少引发过这么高的关注度。请问您是怎么看的呢? 罗长江:散文诗不是文体不行,是早些时候我们的写作者把散文诗弄成一种小摆设、小格局、小气度而自降品格了。也由于社会对散文诗的误解,使得它逐渐被边缘化了。 近些年,一批实力派散文诗人卧薪尝胆,带动我国散文诗质量大幅度攀升。散文诗只要放开天足,效法苏词变革与革新,完全可以凭实力与分行体新诗平起平坐。希梅内斯、纪德、泰戈尔、佩斯能把散文诗写得获诺奖,中国散文诗人为什么就不能大有作为? 2 每一个不甘平庸的写作者,都揣有一个艺术梦想 湘江周刊:写作现代史诗型的长篇叙事散文诗,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不夸张地说,您在做一件别人还没做过的事情。开先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需要莫大的勇气。是什么原因促使您选择长篇叙事散文诗写作? 罗长江:我写长篇叙事散文诗《大地五部曲》,一是我认为散文诗不是只能“短”,也可以“长”。尽管精短是散文诗的通常形态,但不等于散文诗只能精短。国外诗人、作家如洛特雷阿蒙的《马尔多罗之歌》,卡尔维诺的《隐形的城市》,希梅内斯的《小银和我》,纪德的《地上的粮食》,佩斯的《远征》等,都是长篇叙事散文诗的玑珠之作。二是对中国散文诗曾经误入歧途严重不满,试图从内容到形式来一场颠覆式的革命,以期或多或少改变散文诗在人们心目中的固有形象。 在中国现代诗发展史上,中国散文诗的奠基人是鲁迅,鲁迅先生的散文诗集《野草》是最早与世界诗歌发展同步且处于高峰的创作。但是,种种缘故导致《野草》的精神传统未能发扬光大而成为中国诗歌特别是散文诗的一贯主流。越到后来,散文诗越发成为陈旧的浪漫主义诗风与趣味的重灾区,各种轻吟漫唱、风花雪月、自我私我、滥情矫情、无病呻吟的小情小调小摆设,单调单薄的颂歌或牧歌,成为相当长时间里散文诗写作的时髦与程式。 文学创作本来就应该是万紫千红。冰心可以写她的繁星春水,郭风可以吹他的山野叶笛,柯蓝也可以弄他的早霞短笛。但是,若把他们的写法误导为散文诗的正宗,或者说这才是散文诗,就是散文诗的悲哀了。直到有了彭燕郊、昌耀的创作实践,中国散文诗才真正接续了《野草》传统并有所开拓发展。 我是忿然于散文诗在中国的尴尬处境,非要给中国散文诗争一口气。既然是探索是实验,自然期待见仁见智的各种批评。 湘江周刊:著名评论家谢冕先生说,“罗长江是一位有准备的作家。这些长时间的、多种文体的写作,加上‘熟读’了关于大地的经历和经验,这些可贵的积累,都集中到这部鸿篇巨制来了”。请说说您的准备。 罗长江:从上世纪80年代伊始,我就涉猎叙事散文诗写作了,“五部曲”之前,我就发表过长篇叙事散文诗《云水之乡》,加上有长篇小说、长诗、长篇报告文学、长篇传记文学、散文、戏剧、电影剧本等多种文体的历练。当然更重要的是生活、艺术和思想沉淀方面的积累。 每一个不甘平庸的写作者,都揣有一个艺术梦想,陈忠实希望写一部能够安妥灵魂的书,于是有了《白鹿原》。而我,选择长篇叙事散文诗写作来成就我的艺术梦想。 省作协主席王跃文称《大地五部曲》“具有令人叹服的文学雄心和勇气”,究其实是“霸得蛮、不信狠”之湖南骡子性格驱使下,挑战散文诗也挑战自我,以期实现艺术梦想的一场竞走式跋涉。 3 做一名植根大湘西的大地歌者 湘江周刊:谢冕先生在序言中称《大地五部曲》“是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足可见评价之高。五大卷,题材覆盖了乡土文明、民族战争、旧城改造、环境保护和人类梦想。叙事散文诗涉足这么多的宏大题材,此前似乎并无先例可循。书中无所不在的湘西风情和中国意象,确立了这一交响乐章的基本主题。您是基于什么样的初衷,倾心构建您的“大地”版图,做一名植根湘西的大地歌者呢? 罗长江:一著名学者痛感中国作家有土地意识,而少有俄罗斯作家的大地意识和大地精神,这是促使我着手以“大地”为主题的主要动因。 百度“大地”:地球表面广阔的土地。我眼中的“大地”是植根我的母土——大湘西的大地:怀想一座村庄的美丽与沧桑(《大地苍黄》),还原一场昨天的战争与国家记忆(《大地气象》),见证一条老街的前尘与今生(《大地涅槃》),托出一群峰林的瑰丽与神秘(《大地芬芳》),聆听一曲“天地人鸟”的交响(《大地梦想》)……视野所及,则覆盖到中华大地乃至地球上凡有人类痕迹的所有地方,并致力彰显大地精神、中国底色和人类意识。当然也试图颠覆散文诗固有模式和形态,让散文诗如同大地般丰繁、辽远、斑斓与磅礴,呈现出大地般的泥土感、厚实感、起伏感、宏阔感、美丽感和沧桑感。 我想提醒人们:散文诗不只是短笛轻吹还可以黄钟大吕,不只是小桥流水还可以大江东去,不只是云淡风轻还可以携雷挟电,不只是流萤几点还可以星空璀璨,不只是浪花几朵还可以沧海横流,不只是雪泥片石还可以苍茫大地。 湘江周刊:您在张家界奇山异水间已经写作、生活了30余年,一直将目光投向基层和火热的生活,创作的反映旅游扶贫的长篇报告文学《石头开花》,获我省“梦圆2020”专项文学创作一等奖,今年年初又斩获第二届湖南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这片土地是如何影响了您的创作生涯? 罗长江:在今年元月的北京研讨会上,王跃文主席说:“罗长江是张家界建市之初从老家邵阳调过去的。张家界从‘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世外仙境,到‘三千奇峰,八百秀水’誉满天下,成为全球闻名的旅游胜地,罗长江既是见证者,也是参与建设的拓荒者。他是被张家界这片土地所成就的作家。”我非常认同这一说法。我热爱和感谢这片奇山异水,感谢大湘西这片土地对我的滋养! 4 我的“野心”是做一名文体作家 湘江周刊:有评论称您是“长篇叙事散文诗的开拓者”,您觉得自己做了哪些开拓性的努力? 罗长江:王蒙先生在《文体学丛书·序言》中称:“文学观念的变迁表现为文体的变迁,文学创作的探索表现为文体的革新。文学构思的怪异表现为文体的怪诞,文学思路的僵化表现为文体的千篇一律,文体个性的成熟表现为文体的成熟。” 痛感于中国散文诗写作曾经的种种流弊,我的“野心”是做一名文体作家,试图通过内容上摄取重大题材,熔铸史诗品质;结构上五部作品各异,构建大地交响;形式上“跨文体”,穷尽散文诗写作的种种可能;语言上坚持诗性书写,彰显散文诗的本质属性;思想上体现最深切、最深入、最深沉的精神运动——为长篇叙事散文诗蹚出一条新路而尽其绵薄。 概言之,我所做的努力,就是使劲打开还散文诗以自由精神的大门和通道。 湘江周刊:《大地五部曲》对艺术创作的启示,不仅在于它的博取,更在糅合,使之进入化境。能否以这部作品为例,说说开拓性努力的具体表现方面? 罗长江:以内容为例,将丰繁、复杂和辽远的社会生活场景引入叙事散文诗写作,必然带来题材的重大,内容的厚重、深沉和宏阔。我抱着挑战不可能的念头,试图将不宜入散文诗的题材写成散文诗。比如用散文诗正面写一场浩大战争,写一条老街在旧城改造中的命运沉浮,都是犯忌的,没有先例的。叙事散文诗的本质是诗。百万字的大体量,一以贯之保持诗性特征无疑是最大的挑战。我对五部曲的题材、架构、跨文体、思想厚度有一个基本的估量,但如果诗性上出了问题,就全盘皆输了。所以,第二卷《大地气象》写战争,为解决诗性这一难题几易其稿,时间跨度长达8年。 编辑家、评论家邹岳汉先生一直处于中国散文诗前沿地带,阅诗无数,老马识途。他说:“作为一部成功的叙事散文诗作品,根本性的标志就是其诗性的纯粹与浓度。罗长江深谙此道,其叙事散文诗是地道的诗意的书写。”他这么一说,我放心了。 以形式为例,“跨文体”写作可说是放开散文诗这一文体的天足,从观念上为散文诗彻底松绑,还散文诗以自由精神的,且越走越远的一次大胆尝试。 散文诗是散文和诗的混血儿。从散文这一块来讲,我除了容纳文学散文,还吸纳了神话、童话、民间故事、戏剧、小说、电影、纪实文学、口述历史等叙事文体;再就是吸纳了非文学的话语样式,诸如新闻消息,现代媒体中的博文、跟帖、简书,应用文类的日记、书信、短评、电报稿、布告、祭文等。从诗这一块来讲,除了容纳中国古典诗词、分行体新诗、日本俳句,还吸纳了民歌、童谣、巫歌傩曲、套曲等。所有这些形态各异、美学特性和功能不同的文类,经过移植、重组、嫁接、改造、揉搓、穿插等,成为整体意义之散文诗的有机组成部分。 湘江周刊:您刚刚提到“跨文体”写作,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大地五部曲》中,什么都可以借鉴,什么都可以移入,什么都可以搬取,各种文学文体的生命基因、艺术优势与精神气质都可以发掘与涵容,从而形成葆有散文诗主体属性的,多元、开放、自由的艺术集合体,是“大心灵书写”或“诗性总体书写”的产物。 罗长江:是的,可以这样理解。资深诗评家唐晓渡说,《大地五部曲》让他大感震撼,他认为这震撼固然和其体量有关,但真正让他感到震撼的是这部作品的恣肆汪洋、元气淋漓,既是一个结构宏大、肌质复杂的语言织体,又是一个能量充沛、辐射着巨大生机和活力的自在生命。兼有如此质量和体量的当代作品,在他的阅读视野中,还当真是凤毛麟角。这一文本的内涵,早就大大撑破,或者说溢出了通常所谓“散文诗”概念的外延。如果一定要对其进行某种总体定性的话,可以说这正是许多诗人作家梦寐以求的“大心灵书写”或“诗性总体书写”的产物,一个兼具复调和复合性质的超级文本,云云。当自己的艺术追求与探索得到印证与认可,没有比这更欣慰的了。 5 最大乐趣是享受这种堪称漫长的创造过程 湘江周刊:《大地五部曲》结构宏大,内涵丰富,构思和写作过程,能够和读者分享一下么? 罗长江:大地主题、人性思考和灵魂抒写,大地精神、中国底色和人类意识,是我为“五部曲”写作确定的基调;五部作品分别对应“五行”金木水火土的构想,则是着意彰显中国底色的一种预设与生成。 写作过程中,先是第一部《大地苍黄》在《芙蓉》杂志顺利发表,主编告诉说很快收到近百封读者来信,好评如潮,令我信心大增。第二部《大地气象》在《西北军事文学》选载了几十个页码,中国散文诗理论终身成就奖得主秦兆基先生,引用爱默生初读惠特曼《草叶集》时所说的一句话相赠:“我在一个伟大的文学生涯开端迎接你”,想想就诗意和美好得不行。接下来,省文联等四家单位为这两部作品举办研讨会,《创作与评论》杂志随后推出这两部作品的评论专辑,二者如同加油站和助推器,激励我一鼓作气,完成了后三部的写作。 湘江周刊:我看到《大地苍黄》成稿于2010年5月,真正是十年磨剑,十年如斯。写作《大地五部曲》板凳一坐十年冷,在这个浮躁的快餐化时代,这种创作心态何等的弥足珍贵。请问写作过程中的最突出感受是什么? 罗长江:辛苦并快乐着!应该是2018年吧,有一个专访《罗长江:挑战极限的文坛独行侠》挂到网上。我家孩子见到了,一是担心这么旷日持久又挑战极限的写作,身体是否吃得消?二是担心目标定得这么高,万一落差太大,心理能否承受?我于是回了一封长信。其中写道:“如果说当年在农村玩命地写作是基于改变命运的渺茫指望,那么,现今我之与文学厮守,则完全是在实现人生价值的最大化。我每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电光石火,天马行空,内心淡定而充盈,写作过程中每当跳出一些好的想法,解决了一些高难度的难题的时候,那种对自己创造力和价值感的一次次确认,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惬意和快感,实在是一种难得的状态和境地。其实,写作于我,最大乐趣是享受这种堪称漫长的创造过程。” 富于挑战的写作无疑是有难度的,是辛苦的,但也同时享受到了这种创造性劳动带来的自足、美好和快乐。当你意识到在做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情,一种庄严感、自豪感和价值感油然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