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八年建设的长沙市博物馆新馆,屹立于湘江和浏阳河交汇的三角洲头,著名学者、凤凰卫视主持人王鲁湘策展的“独立苍茫——湖南名人书法展”,将在这里拉开序幕。 100余幅湖南名人的书法作品,从王夫之到沈从文,时间跨度300年,给了人们近距离触摸湖湘三百年历史的一个机会。 王夫之手写残件稿《宋论》,是整个展览的首幅作品。王鲁湘说王夫之这个手稿,支撑了整个湖南三百年的名人书法展,他是整个展览的灵魂。 序厅中,何绍基的一幅行书七言联:“侧身天地更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配上曾国藩所画的一只白鹰立于苍石之上,背景一片虚无,上面题字:“英雄独立”。 英雄主义气息,弥漫整个展览。王鲁湘说,他想打造一个“英雄堂”,希望今天的湖南人,在展览中穿行而过之后,能够体会到前贤的英雄气概,以乡贤为榜样再度奋起。 王夫之是后来湖南人性格的原型 凤凰湖南:您在策划“湖南近代名人书法展”时,选择从王夫之入手的原因是什么呢? 王鲁湘:明代我也挑选几个人,但重点不突出。像李东阳(编者注:李东阳,湖南茶陵人,明代著名诗人、政治家)他们也是湖南的名人,官也做得非常大,成就也非常高。但总觉得是孤悬在历史上的一块,上不接唐宋,下不启明清。后来我想了想,就把那块全部拿掉。 但清代从谁开始?策划时,这个问题最费脑筋,下面一定要有个东西垫着,上面的大厦才起得来。后来我突来一想,就王夫之了。有了这个点,整个展览就有一束光照进来了。 凤凰湖南:有人说王夫之是后来湖南人性格的原型,您赞同这句话? 王鲁湘:完全赞同。一个是王夫之本人的经历,以及他自己选择的经历,湖南人的倔脾气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像明清三大思想家,天地巨变时,在整个中国的政治思想达到最高峰。这三个人中间,唯有王夫之没有出来。 顾炎武觉得明朝的灭亡,是知识分子要负责;黄宗羲提出是皇权的问题;王夫之躲在湖南深山里,他开始也认为是知识分子出了问题,要好好想想学者是什么学者、学问是什么学问,如果学者要从政,当士大夫该是什么样的士大夫,就是为臣之道。什么样的臣才是一个知识分子该做的,一旦做了该怎么做的。王夫之就从整个历史中间,把所有做官的士大夫,他们当时的所作所为,全部进行一个检讨。 这种知识分子自我批判所达到的深度,其他的人是达不到的。唯有王夫之痛定思痛,找知识分子的责任,因为中国就是士大夫之国。国家的兴亡,匹夫无责,士夫有责。对中国士大夫的文化责任、历史责任、政治责任的思考,王夫之的思考是最深刻的。 王夫之的思想,直接影响了从曾国藩的湘军,到谭嗣同维新一派,到辛亥革命的黄兴、宋教仁,到后来毛泽东,至少在湖南的精英群体中是贯穿四代人。 凤凰湖南:您的策展中,发现湖南人,同一个家族里面出来的人才很多。 王鲁湘:是的,这是个非常有趣的文化现象。比如何绍基,从他父亲何林翰开始,一直到何维朴,五代人中间每代人都出了书法大家。受这个启发,我一看,岂止是他们,还有些是父子、兄弟,这种情况也很突出。 之前梳理展品,我在读他们信札时,发现这些湖南人在外面做官时,非常关怀家里兄弟姊妹,隔三差五地写信回家。信里不说别的,第一孝敬父母;第二好好念书,现在是开始读到《大学》《中庸》,还是《春秋》;再就好好练字。 比如胡林翼的父亲,就对他小时候的培养,每封信都写得清清楚楚,才把他培养的那么优秀;像曾国藩,信里也是问得非常琐碎,包括对曾纪泽,觉得他身体比较弱,写的字不阳刚,阴气太重。 对他们来说,家族荣誉高于一切,家族子弟的培养,是家族荣誉的保证。过去说富不过三代,但也有一句话:诗书继世长。家里人只要读书,没有说富不过三代的。这个家族每代人只要有人读书,就会一直兴旺下去,当然如果碰到时代的变跟就没办法了。 其实只要有一代人把书读成了,就能改变家族面貌,曾国藩的父亲不就是农民;何绍基的爷爷也是个教书匠。但有一条:湖南的麻雀,一定要飞过洞庭。要到京城参加科举考试,只要是进士及第,授了官,按照湖南人的吃苦精神,及湖湘文化交给湖南学子的经世致用之学,就一定能做出成就来。 凤凰湖南:湖南既然出了那么多人才,为什么在留人才这方面就不行? 王鲁湘:湖南是中原文化的边缘地区,一直没有成为中心。边缘永远是往中心输送人才,它在人才的流动上是单向的。这个格局没办法改变,没成为中心,其它地方的优秀人才不会往这边输送。早在唐宋时期,还有很多(名人)流放到湖南;明清时,就不存在这点,(发配充军)大多是往新疆走了。 在这个地方的优秀人才,只有一个出路:过洞庭,往北飞。这条路,一直到今天还是这样。湖南连个区域中心都不是(北有武汉,南有广州),重要的文教机构就不会设在这里了。哪怕我们一直感叹湖南出了那么多人才,也是为别人所用。你到任何大学去找著名教授,中间一定有湖南人。 湖南人的艺术基因被理学压制了 凤凰湖南:湖南人到底有无艺术基因? 王鲁湘:湖南理学是瞧不起艺术,何绍基写了一辈子书法,他一再告诉自己:一旦成为真正书法家,就下人一等了。一个读书人首先是“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在立言中间,也首先是去做学问,比如做一个理学家、哲学家,或像王夫之做个思想家,再大不了去写诗写文章,实在这些都不行,再写字、画画,这是下一等的事情。 整个湖南名人书法展里的人,他们自己都是瞧不起写字的。这是文人的娱世,不能把它当做主要的工作。它有用,但和“经世致用”相比,就太轻了。你说字能救国吗,能给你家带来光宗耀祖的荣誉吗?那时候士大夫不卖字,卖字是很遭人瞧不起。 湖南虽然出了那么多人才,但一直没出现地域性的画派和书派。因为它不提倡。按理说,像何绍基那么高的地位和影响,完全可以在湖南这边成立“何派”或“道州派”。齐白石,那么有名气,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背后没有派,所谓的“齐派”也是北京那些玩票的人,更是跟着他一起玩的,没有形成地域性的流派。这和江浙一带就不一样,那边派系很多,他们以此为荣,为业。湖南人羞于以此谋生、拉帮结派。 凤凰湖南:那湖南人的艺术基因是被理学压抑了? 王鲁湘:是被理学压抑了。你看曾国藩的字,按照他的才气,应该会比现在写得好。他自己的美学思想,影响湖南几十年。可是他自己偏偏没做到这点,因为他理学家的“超我”,把“本我”的东西压得太狠;写字就要那么写,才能体现理学家的形象。就像清朝的皇帝不能写草书。 凤凰湖南:现在湖南还存在这样的情况吗? 王鲁湘:有改变,只要把“超我”去掉,让“本我”释放出来就好了。你看湖南的电视娱乐为什么那么火,就是把压在他们头上的“理学超我”丢掉。 其实湖南人的本我一直很强,像花鼓戏。本我只不过在读书人的层面里头,被压制着。 所以你看湖南人一讲政治,比谁都讲政治。所以改革开放后,湖南为什么成为落后地区,就是“超我”太厉害。湖南人经常自己跟自己斗,还不是利益集团之间斗,而是自己的“本我”跟“超我”在斗。 像湘军的军魂:忠义血性。忠义就是“超我”,“血性”就是“本我”。他讲忠义的时候,就讲政治,而把这个一丢,就娱乐至死了。 凤凰湖南:这与您当初接下这个策展的初衷是靠近的吗? 王鲁湘:当初在策展时,我的初衷是想让所有走进展览的观众,有走进英雄堂的感觉。它不仅仅是让你看几件书法作品,严格地说,比这个写得好的书法作品,比这个多得是。我想要达到的目标是:希望湖南人再次奋起。湖南人在各个方面,都应该向过去一百年一样,在中国要有自己的杰出表现,这种杰出还不仅仅是优秀的意思。 站在中国舞台的中心,成为中国领袖的群体,这种可能性应该已经很弱了,也不排除。因为湖南人只为一种东西准备:当这个国家、民族到了最危急,所有人都没办法时,这时候湖南人就会出来了。只有这个时候,湖南人才有可能出来 凤凰湖南:有一种观点认为,自八十年代之后,湖南在各方面,都出现不同程度的断层。 王鲁湘:这块可能没做很好的统筹,其实现在很多优秀的湖南人生活在各个行业、各个地方里。就像我们展览里的人,也不都在湖南建功立业。因为湖南它没有变成中心地区,不可能成为中心舞台。 我们首先要承认我是个湖南人,很优秀;另外,和先人相比,不够优秀。虽然我们先人的优秀很多是由天时造成,但他们为了这个“天时”一直在准备,他们能文能武,敢担当,放在今天,也是优秀人才。 我最具湖湘精神的地方是忠义血性 凤凰湖南:您之前说过现在阅读,不再是通过书本,而是历史遗物和博物馆。 王鲁湘:做学问有几种,一种只读文献,从书本到书本,大部分学者是这么做的,还有一些会做田野调查;其实还有一个就是文博,通过各种大大小小的文物,来了解文明,比如说博物馆、考古发掘。 我在北大读研究生时,导师宗白华就在病床上跟我说:做中国美学史研究,切记不要从文献到文献,要多看出土的东西。开始我只能去博物馆去看,后来慢慢有意识地往那个方向靠,自己收藏、跟文化界、考古界的人做朋友,然后开始去各种各样的考古现场,包括去各种博物馆,类似这样的策展,必须要一件件真品的看。 凤凰湖南:这次策展过程中,听周边工作人员反映,不管是哪件作品,您都可以溯源延伸,这就是您平日的积累吧? 王鲁湘:看多了,上手的东西也多,肯定会有很直观的经验了。像那些考古的东西,还带着泥巴,别人不能碰,我就可以上手。博物馆的人都知道,东西一定要上手,如果不上手,你背着手看半天,顶多看个皮毛。不同材质的器物上手后,是有分量的。比如看一件瓷器,是不是康熙时期的,闭着眼睛,一上手就知道,它重量、压手感完全不一样。 凤凰湖南:可以说下您考古时的一两个经历吗? 王鲁湘:我到内蒙古地区、呼伦贝尔、大小兴安岭等地,去考察红山文化。在现场我才感觉到,为什么那个地方是中华文明曙光的发源地。你不到现场去,凭着一般经验,觉得那个严寒之地,怎么可能。去年这个时候我过去,在外面待不了五分钟,脸就要裂开。 可是在现场,你就知道是它的地形决定。那个地方是一个借一个小盆地,再出一个中盆地,然后再出现个大盆地。这就是大自然为人类准备的一个个摇篮。 文明起源,不能放到中原,也不能放到大江大河的冲击地,它们立不住。它一定在丘陵和低山地区,有河流贯穿,在一个个小盆地里,一个小盆地刚好有个原始的血缘家族。当这个血缘家族繁衍到一个数量时,这个小盆地就装不下它们,中间就会分支出去,和旁边小盆地的通婚联姻,然后就四诸联盟;他们需要政治中心,就会找个中等的盆地,建立原始社会;然后再合众连横,经过多少年后,又出现部落、原始国家,这个时候文明就出现了。我就是一路脉络追上去,在现场很清楚。 最后我发现,凡是这样的盆地,有人类社会组织在里面,人类早期,都是政教不分,祭祀是最重要的,他们崇拜天地山川。在这个地方,你举目望去,看到一座山长得很特别,特别具有几何形,比如特别像座金字塔,或特别规矩。这座山一定是当时的神山,这个山一定能挖到东西。宁乡的黄财镇的那座山,湖南省博物馆最重要的几件青铜器都在那里面挖到。 凤凰湖南:在您身上最能体现湖湘精神的是哪些方面? 王鲁湘:就是忠义血性,没有办法,超我很强,本我也很强。首先有家国情怀,没有一个湖南士人有例外;说到家国,就容易动情,好像天大的责任在自己身上。年轻的时候我是这样,现在只是不在其位,不谋其职。比如你看我策的这个展:家国、英雄,不都还是这些,艺术的手段比较软化。 湖南人就是上千年的文化熏陶,小时候不觉得,走出湖南,才觉得自己是个湖南人。 凤凰湖南:您60岁了,回头看之前走的路,有后悔吗? 王鲁湘:人没法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别看有些人谈人生的时候,经常说一种豪言壮语。也不是随波逐流那么消极,应该是“纵浪大化”,王羲之说的。 按照古人所说,是生生不息,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人在这个中间,是被“大化”裹着走,和宇宙相比,你是个微尘,从消极方面来看,你以为的主动性,其实都是大化中间的一部分,带着你走。但也不能那么消极,你也有自己的主观性,所以用了“纵”,是我自己选择跳进去,跟着它起伏、翻滚,我控制不了这个,只能做到既不高兴,也不害怕。 凤凰湖南:现在也有人把您作为一个湖湘文化符号,您怎么看待? 王鲁湘:我经常听到这个,马上制止,这让我“惧”了。比我优秀的湖南人太多太多了,只不过我在一个浮华世界里头,浮华职业里抛头露脸多点而已,就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