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路96号,掩在高大的树林后面,那是一小片低矮的老房子。在南山路附近,这样的老房子已不多见。 老房子白色的山墙,黑色的鱼鳞瓦片。从一个仅容只身通行的拱圆形门洞里穿过,里头是一个逼仄的小院落,小院落里住着几户人家。木格窗子,木门,黑暗的角落里,有狭窄的木楼梯通往阁楼,看起来已弃用多年。一只黑猫在屋顶上悄无声息地行走。 我在这里,寻找魏源的最后时光。 【上阕】 南山路96号,魏源与《海国图志》 这是一个为近代中国打开一扇窗的人。 关于魏源,我所知不多,脑海中只有中学历史课本上的依稀记忆,似乎也很简略,唯有他的一句话掷地有声——“师夷长技以制夷”。 魏源(1794—1857),编写了《海国图志》一书,他也因此被誉为“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人”。 作为一位中国近代史上的知名人士,魏源与杭州又有什么渊源?循着历史花园的小径,我们试图前往寻找。 根据《西湖志》的记载,南山路96号曾是东园僧舍,晚年的魏源在这里居住。杭州民间文史学者丁云川按图索骥找到这里的时候,这儿已看不出多少当年的痕迹,这个小院里所有的结构、格局,都已变了不知多少遭。 1856年秋天,魏源离开当过知州的江苏高邮,来到杭州,寄住在这个临近西湖的僧舍,开始避世潜修。此时的魏源,已经63岁。 魏源这一辈子过得并不如意。他生于湖南邵阳县,小时勤学苦读,也很是聪慧。20来岁随父亲赴京求学,“长安车马地,花落不知春”。在京三年,破屋昏灯,敝冠垢履,据说他几个月不更衣不理发,一门心思求学读书。 然而魏源似乎运道不佳,在科场折腾三十多年,一次又一次受挫,一次又一次灰心。直到鸦片战争爆发的前一年,1839年,魏源仍然是陈銮总督府的幕僚。第二年鸦片战争爆发,打乱了魏源的生活,也使他把目光转向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反侵略斗争上来。 这年八月,钦差大臣兼两江总督伊里布,到宁波视察军事,正好,侵华英军军官安突德在侵扰浙江时被抓获。魏源有个老朋友,在江苏候补知府,他叫黄冕。黄冕就邀他一起审讯安突德。 正是因为此次审讯,令魏源找到了思考问题的方向。他根据安突德的供词,又旁采其他各种资讯,写成了《英吉利小记》。这是中国第一篇系统介绍英国情况的文章,后来也被收入到《海国图志》一书中。 魏源跟林则徐也是好朋友。1841年,清政府革去琦善大学士的职,下诏对英宣战。魏源参与浙江防务的研究。因为战争失利,魏源悲观失望,辞归扬州。 这年七月,林则徐去苏州,中途经镇江,林则徐与魏源两位老友相见,百感交集。林则徐把自己在广州主持翻译的《四洲志》资料交给魏源,嘱托他进一步搜集研究外国资料,为方便国人睁眼看世界,编撰一部《海国图志》。 正是在林则徐的建议下,魏源回到扬州之后,即开始奋笔疾书。一介失意书生,以文字为武器,试图为国家发展指出一条道路。 经过一年多努力,魏源终于完成了著作《圣武记》十四卷,完成《海国图志》五十卷。 在《海国图志》的序言中,魏源说,“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 这部书,可以说是中国人自编的一部最为详备的世界史地参考书。它全面介绍了世界各国的历史、地理、政治、经济、军事、科技、宗教和民俗文化。对当时的国人来说,确是一部划时代的、睁眼看世界的奇书。 南山路96号,魏源的最后时光 魏源怎么会到杭州来的呢? 1828年夏天,时年35岁的魏源来杭州办事,顺道游览。在那时,魏源就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山水相依,清逸致远的地方了。 在杭州,他还通过龚自珍的介绍,认识了伊庵居士钱东甫(即钱林)。 龚自珍,也是对中国近代思想风气影响甚深的一位人物。他是学佛的。钱林,杭州另一位学者,也是学佛的。在钱林那里,魏源花了近一个月时间,学习了《楞严经》等佛典。 但那个时候,魏源才三十多岁,胸怀天下,抱负满满,应该还无心出世,因此那些佛法,估计他也只是听听而已。待到自己的一生坎坎坷坷地走过,最后还是皈依了佛法,一切因缘种子恐怕早已种下。 1856年秋天,魏源把自己整理的佛经、书稿、信件等,从高邮寄给湘潭的朋友周诒朴,嘱他刊布,自己挥一挥衣袖,就此告别了高邮。他来杭州后,寄住在南山路96号的寂静僧舍中,由此避开世间一切纷扰,只全心修行佛法。 “扫地焚香坐,心与香俱灰。沉沉寂寥中,冥冥花雨来。”这是魏源自己写的诗句。看得出,魏源这时出世之心何其决绝,人间俗务,早已抛却身外。 秋雨淅沥的夜晚,万千山林隐没在天地之间,只有简屋陋窗,一灯如豆,伴他佛经黄卷,魏源于万籁俱寂之时,不知会不会回想起自己并不如意的一生? “少闻鸡声眠,老听鸡声起。千古万古人,消磨数声里。”从少年,到白头,科举考试如影随形,可以说伴随了170年前这位书生的整个人生。 虽然已经写出了一部震惊世人的《海国图志》,但它似乎并未给魏源黯淡的人生带来多大亮色。他满腔热血写出《海国图志》,试图于社稷富国强民,于个人施展抱负,其结果呢?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战争过后,一切都没有改变,国家的内忧外患更加严重。而他自己也并未因此谋得一官半职,也没有得到多少实际的经济效益。魏源一家的生计依然无着,他只能跟从前一样,给人做幕僚谋食。 到了50岁时,魏源不得不忍辱负重,再次走向科举考场,以谋求低微的职位,靠那一份薪俸来赡家养口。直到52岁,魏源终于考取一个“赐同进士出身”,被分派至江苏东台任知县。他,总算是当官了。 小小知县,七品芝麻官,对很多名士来说,大概不屑为之。然而魏源却干得有滋有味,尽职尽责。他在东台当知县,在兴化当知县,后来到高邮当知州。后来在太平天国农民起义时,据说他是同情太平军的,没有及时传递情报,以致南北信息不通,被咸丰帝以“贻误军机”革了职。八年的官场生涯,也便就此终结。 经世无望,又遭革职,魏源心中恐怕对他身处的社会已然失望。古往今来,多少失意书生最后还是归隐山林,以求内心的宁静。西湖山水悠然世外的意境,如此契合了魏源的心境。35岁那年游览西湖、聆听佛法的因缘,此时已渐渐变成一种无法抗拒的内心的召唤。 南山路96号,成了魏源在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里安顿自己的地方。 南山路96号,孤寂的东园僧舍 东园僧舍,那是一个清幽的处所。前面不远处就是西湖,背后是蓊郁的南屏山。魏源足不出户,即便是老友前来僧舍相访,他也懒得理睬,终日只是“闭目澄心,危坐如山”。 客人来了,他并不相邀入门。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亲人来了,也只是面对面说上两三句话,继而相对无言,寂然若忘。 昔日那个满腔热望、忧国忧民的人,此时早已放下一切,转身寻觅人生的另一重门去了。可叹乎,可敬乎? 东园僧舍的时光并不漫长。仅仅半年之后,1857年3月26日,魏源便在西湖边这个简陋的东园僧舍,孤寂地离开了人世,终年64年。 当他离世时,在他身旁的亲属,只有侄儿魏彦。连儿子魏耆,也没来得及前往送终。凄风冷雨,踽踽独行的魏源,终于艰难地走完了他泥泞的人生之路。 光阴荏苒。150多年后,当日历翻到2013年冬天一个晴好的午后,有一队游客来到南山路96号的东园僧舍,那里已经看不出僧舍及魏源曾居住过的任何痕迹。 那些陈旧的白墙黑瓦,那些掩盖于泥土之下的僧舍地基,或许曾见证过魏源人生中潜心向佛、超然世外的最后时光。但建筑无言,僧舍周围草木无言,一个人留在世间的印迹正无可避免地销蚀而去。 【下阕】 南屏山方家峪,魏源的身后居所 【下阕】 南屏山方家峪,魏源的身后居所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阔石板路上,这条蜿蜒的小巷沿着山势逐渐向上延伸,最后没入山林深处。 我们穿过横七竖八的密林灌木,小心翼翼地避开乱石枯枝,在一片乱坟岗中寻找魏源墓。这一寻找过程颇有些费力,没有路标,没有标志引导,即便是已经来过多次的丁云川,此刻也只能凭着依稀的记忆搜寻。 多年研究搜寻西湖名人墓的丁云川,在十几年前一次翻阅报纸时,无意中看到一条消息,说魏源墓“已经没有了”。丁先生记得曾翻阅志书留下印象,魏源墓应该还在的,只是墓碑被毁。这墓现今到底在何处,并没有确切的记载,书上只说在“南屏山方家峪”一带。于是,丁先生动了寻找魏源墓的念头。 他找到了南屏山方家峪,而且还意外地访问到了魏源墓的守墓人,也就是俗称的“坟亲”沈连娣。 沈连娣说,上世纪50年代,魏源的后人从南京赶来扫墓,沈连娣的祖父还带她一起去过魏源墓,那时墓碑仍在。到了70年代,“文革”期间墓碑被毁,大半块青石板被村民搬下山,砌在了猪圈里。后来猪也不养了,猪圈被拆掉,那块碑就此下落不明。 上世纪50年代之后,魏家后人也没有来扫墓了。 丁先生问沈连娣,知道墓址在哪里吗? 沈连娣点头,说能找到。只是南屏山封山育林几十年,林深树密,根本就没有路了。她不愿意再去。央了好久,好说歹说,沈连娣才答应陪了丁先生走一趟。那路果然难行,扒开灌木林,在荆棘丛中钻进钻出,大费周折才找到两个土包,那两个土包一模一样。沈连娣说,魏源墓,就是这两座之一,到底哪一座才是,她也辨不清了。 南屏山方家峪,左宗棠为魏源修墓 魏源去世后,因生平爱西湖,遂被葬在西湖边上,南屏山的方家峪。 “中国近代史上杰出的思想家、史学家、改革家、文学家”——这样的称誉,是历史学者多年以后给出的结论。事实上也并无不当:魏源一生留下著作达41种,近千万字。 但揣度魏源的内心,他当年或许会感觉自己是一个漂泊无依的人。 他生活在一个激荡的时代,是一个清醒的思想者,一个深情的爱国者。但鸦片战争之后,清廷这个自视甚高的“天朝大国”,被不知来自于何方的“蕞尔小夷”打得大败,此时魏源激愤中来,试图“寻路中国”,便是要站在世界的高度,用全球的眼光,来审视自我与审视别人。 可惜,魏源无力让晚清那艘年久失修的庞然大物改变航向。他的《海国图志》如铅灰的苍穹上一抹艳丽的、新生的红,无法挽救暴露于西方炮口之下,却仍在天朝大梦中昏睡的帝国。 魏源去世后,有一个兵部侍郎王茂荫,向朝廷写了一封奏折,请求将《海国图志》重印,“使亲王大臣家一编,并令宗室八旗,以是教,以是学,以知夷难御,而非竟无法之可御。”然而,这封奏折仍然没有引起圣上的关注。 在一衣带水的日本,学者藤间生大在他的著作《世界史上的魏源》中说,自1853年始,《海国图志》被日本人广泛阅读,魏源的主张也被人们所熟知,它促进了日本人对世界知识的了解,推动了日本的明治维新。日本人说,魏源这样的“忠智之士”写下的“忧国著书”,不为己君所用,反被他国弘扬,思之不免令人感慨悲伤。 魏源的思想,在社会有识之士中,还是有着深远影响的。后来的曾国藩、左宗棠等人兴起“洋务运动”,向外国学习科学技术,兴办工业,这些思想不免是受魏源启发而一脉相承。 魏源去世那一年,正是局势动荡、清政府风雨飘摇之日。1857年12月29日,英法联军攻陷中国广州,两广总督叶名琛被俘,被解往印度加尔各答。次年,英法联军北上,5月攻占大沽炮台,兵临天津,并以进攻北京作为威胁,6月23日迫使清朝与英、法、美等国分别签订了《天津条约》。 当初魏源下葬时,因世乱、家贫,诸事从简。此后杭州又两度被太平军占领,直到1864年,闽浙总督左宗棠率军攻占杭州后,才主持修整了魏源墓。左宗棠为魏源修墓,原因是“重其以儒者负当世才”,对其景仰与敬重。 南屏山方家峪,一棵大樟树仆倒在地 当丁云川先生与沈连娣在密林中找到魏源墓时,那里也只剩两个无法分辨的土包了。 2004年,丁先生向市政府建议,为杭州历史上的名人墓立碑。2005年12月,南屏山上的魏源墓前,终于竖起一块一人多高的墓碑,碑文也是丁先生拟就的。 三年后,当丁先生陪着另一位游客再次来到魏源墓前时,竟发现墓已被盗贼光顾过了。其状凌乱,荒草乱生。见此情景,丁云川追悔莫及,觉得为魏源树碑一事,是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无意之间反成盗墓贼的“帮凶”,实在有愧于魏源。 此事之后,无论他再发现什么名人墓,也再不张扬,更不树碑了。刘庄主人的墓地也被他寻到,他不向外界透露了,只当做一个秘密放在心底。他担心,一旦公布具体位置之后,落得个与魏源墓一样的下场。 2013年的冬日,我们一行人在南屏山方家峪丛林中找到了魏源墓。此地荒芜野败,高林深树,坟前一棵大樟树仆倒在地。联想到魏源这位“睁眼看世界第一人”的身后归宿地,竟是如此潦草景象,不由令人唏嘘。 然而转念想到,魏源人生中的最后一年,是在南山路96号东园僧舍终日闭目危坐,寂然若忘,眼前一切,似觉得又是不负他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