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秋抒怀 语淡情深──欧阳修《秋怀》与罗公升《秋怀》比较谈
节物岂不好,秋怀何黯然。
西风酒旗市,细雨菊花天。 感事悲双鬓,包羞食万钱。 鹿车何日驾?归去颍东田。 ——欧阳修《秋怀》 旧日方山子,凄凉寄一箪。 虫声来倦枕,秋思入凭栏。 已是肱三折,那堪指一弹。 中霄更风雨,谁念客毡寒。 ——罗公升《秋怀》 秋天,草木黄落,原野萧条。苍凉凄清的景象,最易触动离人游子的伤感,勾起羁旅行役的乡愁。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首开其端,古往今来,多少骚人墨客,从各自的身世经历,以“悲秋”、“秋兴”、“秋怀”为题,抒发了思乡怀人的感慨。如黄庭坚的“茅堂索索秋风发,行绕空庭紫苔滑。蛙号池上晚来雨,鹊转南枝夜深月。翻手覆手不可期,一死一生交道绝。湖水无端浸白云,故人书断孤鸿没。”(《秋怀》二首之二)便是这类感秋抒怀诗中的佳作。这两首《秋怀》诗,并未凭秋色诉离情,托秋意写别恨,而是借秋景表达他们的忧国之心,格调高致。 欧阳修诗的首联“节物岂不好,秋怀何黯然”,用反问句式,点明自己热爱自然而又心绪黯然的矛盾。秋天不仅令人心旷神怡,而且是五谷登、山果熟、菊黄蟹肥的季节。这样的季节,本应令人欣喜陶醉,为什么反而使诗人黯然神伤呢?--这就不能不引起读者的疑问。颈联承第二句,对此作了回答:“感事悲双鬓,包羞食万钱。”要理解这两句,先须了解“感事”和“包羞”的内涵。诗人幼孤家贫,生性节俭,而今已有丰厚的官俸,因而他的“感事”,显然不是个人生活上的事而是国家大事。如果说上句尚属隐约其词,那么,下句便由隐约而明朗:所谓“包羞”,即指所作所为于心不安,只感到耻辱。唐代杜牧《题乌江亭》诗云:“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那是批评项羽不能包羞忍耻,再振羽翼。欧阳修诗中的“包羞”,其用意恰好相反。两句意为:因感叹国事,连双鬓都因悲忧而变得苍苍了,自己实在羞于过这种食厚禄而于国无补的苟且生活。其忧国之情溢于言表。罗公升的诗因秋起兴,抒发的是他不能恢复宋室的怅惘和苦闷。颈联中的“肱三折”大约是全诗最直截了当地抒写情怀的地方。“肱”,指手臂。《左传·定公十三年》:“三折肱知为良医。”诗中使用这个典故,从字面上推知是阅历广、挫折多的意思,可是诗人“怀”的真正内容,我们还得结合他北游恢复不果的经历,并从下句“那堪指一弹”中去探求。“指一弹”,指时间极短。诗人由秋日的万物凋零想到时光流逝,岁月蹉跎,痛感宋室东山再起的希望愈来愈渺茫——这才是他的真“怀”所在,诗中隐曲地透露了诗人哀国的忧思。 这种拳拳忧国之心,又是借秋景的描绘得以展现的。诗人以景传情,情韵深长。欧阳修的诗颔联承首句描绘“节物”:西风酒旗市,细雨菊花天。”西风里酒旗招展,细雨中菊花盛开。十字咏尽秋日佳趣。《雪浪斋日记》云:“或疑六一诗,以为未尽妙,以质于子和。子和曰:‘六一诗只欲平易耳。如西风酒旗市,细雨菊花天,岂不佳?’”这联名句,不用一个系词,不着半点雕饰,以纯白描的手法,不仅写出了典型的季节风物,也写出了诗人对自然、对生活的喜爱之情;不仅有杜甫“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其一)那样的自然美景,也有张籍“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成都曲》)那样的市井侧影,可谓出语平淡而寄情深邃。罗公升的诗颔联则用“秋思”、“虫声”明点“秋”字,而对“怀”字却只用“倦枕”、“凭栏”二语逗引。为什么诗人夜来“倦枕”,日间“凭栏”?他是有意让人们在“虫声”、“秋思”中去体会,换句话说,他是寓“怀”于“秋”。尾联“中宵更风雨,谁念客毡寒。”写秋日景况及个人的感受。作者的情怀在这一联中透露了点消息:一是以“风雨”、“毡寒”表现心地凄凉,一是以“谁念”表现处境孤独——总之,孤掌难鸣、恢复无望的主题的表达,凭借的仍然是精心设计的秋景和作者在这种环境中的特殊感受。“景语即情语”,这首诗能驱使景语传达丰富的感情,与情语妙合无间,足见诗人笔力之高。 以上所录两首诗,均以“秋怀”为题,感秋抒怀,情景交融,但表达侧重点不同,表现手法各异。 欧诗从感念“节物”出发,借景抒怀,表达了作者忧世有心而救时无术,既慕隐居而又难能如愿,热爱生活和感叹国事的复杂感情。罗诗则表现了深切的亡国之痛,如“凄凉”、“那堪”、“风雨”及“毡寒”等词,无一提及国势,却洋溢着作者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关注、焦灼以至失望愤慨的情绪,含蕴是深广的。 欧诗尾联借用佛教用语,愤然思归:“鹿车何日驾?归去颍东田。”鹿车,借用佛家语,此处以喻归隐山林。两句意谓:何日才能驾起鹿车,回到颍东去过躬耕田亩的生活呢?诗人以“贤者避世”之想,表现了对与世浮沉的苟且生活的憎恶。欧阳修《六一居士传》自述,藏书一万卷,集录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常置酒一壶,“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故号六一居士。参照这一自述,可以清楚看出,欧阳修的“鹿车何日驾?归去颍东田”,即有儒家忧世之慨,也有道家超然物外之想。罗诗则善用典故,颇具特色。比如“肱三折”是人们所熟知的,通常是用以比喻对某事阅历多,积累经验,自能造诣精深。罗公升仅取“阅历多”一端,并由此引申开去,却抒写挫折多、事情不顺利。作者没有背离原典本意,与下句相结合,更见深沉的感慨。再如,首联中的方山子指北宋人陈慥,他晚年隐居在光州、黄州之间,“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几首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隐仙”。罗公升复宋不成,遁迹于山东,因此引以自比,是很自然的。不过,仅仅认识到这一点还嫌不够。因为作者如果只用方山子的超然遁世自况,那么这两句诗意就同以下六句中一再叙写的不能解脱的烦恼相矛盾。其实,一般人心目中飘然忘机的方山子还有另一面。苏轼《方山子传》记载:“……前十有九年,余在歧下,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他的遁入林泉,苏轼曾说:“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隐居于光、黄间……”全面地看罗诗,我们觉得当年想“驰骋当世,然终不遇”、身在岩穴但“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的方山子,才应当是罗公升乐于相侔的同调——因此,此诗用方山子事,也与一般人只取其隐逸者不同。 总之,这两首诗“实而有条理”,流转自然,语无华饰而爱国情深,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罗公升,字时翁,一字沧洲,永丰(今属江西)人。宋末以军功授本县尉。大父开礼从文天祥勤王,兵败被执,不食死。宋亡,倾资北游燕、赵,与宋宗室赵孟荣等图恢复,不果。回乡隐居以终。有《无名集》、《还山稿》、《抗尘集》、《痴业集》、《北行卷》等,后人合为《沧洲集》五卷。事见本集附录刘辰翁《宋贞士罗沧洲先生诗叙》,清同治《永丰县志》卷二四有传。罗公升诗,以清金氏文瑞楼钞《宋人小集六十八种·宋贞士罗沧洲先生集》为底本,校以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宋百家诗存·沧洲集》(简称四库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