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商像一个藏在深闺无人识的小女子 实话说,湘商作为一个名字,仿佛是一夜之间被人叫出来的。许多人听到后都本能地愣了一下。中国还有一个叫“湘商”的?21世纪初,当湘商在书面与口头语中交替出现,外地人异样的目光齐刷刷投来,好像怀疑它是湖南人虚构的一个弥天大谎。 湖南人为了激发自己的商业自信,也为了证实湘商不是凭空生造出来的一个名字,在2009年端午节,他们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湘商寻祖”活动。 在《经营天下的湖南人》一书中,我总结出这样一个结论:近代以来,湖南人将天下都是当实业来经营的,所以近代湖南的人物,都是以实干家的形象出现。 就我们通常所说的实业(今天泛指商业),湖南现代也有一个标杆性的人物:范旭东。他是中国化工实业家,中国重化学工业的奠基人,被称作“中国民族化学工业之父”。 到了当代,湘商概念一经提出,伴随而来是一大批湖南企业家的崛起。其中最醒目的,是有“湘商领军人物”之称的傅军。这位来自湖南醴陵的耿直之人,是个“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性情中人,有媒体干脆称他为“猛人”。他的办公桌后面是一尊毛泽东铜像,左侧是曾国藩的坐像,墙上挂着写有“领军从容”四个大字的牌匾。他可以对媒体自嘲“现在公司变成了优良资产,而我却变成了不良资产”,豪放与豁达溢于言表。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被誉为“中国引入高科技产业风险基金第一人”的熊晓鸽,他领导的IDGVC公司,在中国投资了搜狐、百度、腾讯、携程、家和、当当等多达200家公司。成功的投资,不仅促成了众多中国企业奔赴海外上市,也“刺激”了更多外资涌向中国,寻找投资项目。 此外,凭实力加魅力叫响中国的湘商名流,今天多不胜举:当代中国的慈善大王余彭年,是中国大陆第一个建立超十亿美金民间慈善基金会的慈善家;三一重工的梁稳根、向文波,凭过千亿的经济实力,正在将长沙打造成“世界工程机械之都”,梁稳根个人以700亿元的资产规模,稳当地坐上了2011年中国首富宝座;远大低碳的张跃,以“绿商人”身份,在中国践行“低碳建筑”梦;大汉集团的傅胜龙,投入数百亿元,在中国实施“百城开发战略”…… 是的,湘商绝对不是一张空头支票,而是始终与历史同存的金元宝。但湘商的被发掘、认同,却有过一段小小的曲折。2006年,长沙市雨花区举办湘商文化节,作家王跃文应邀参加,回去后写了一篇《尚需时日话湘商》的新浪博文,在中国掀起一场激烈的湘商“有无之争”,引发国人对湘商空前关注。 2009年,“湘商寻祖”万人空巷,洪江古商城一经挖掘,关于湘商名字到底是实话还是大话的争论,此后完全平息了。湘商也因此在2009年被正式列入全国10+1商帮(本书参考国际现代商会理念,以地域文化为标尺,全新定义,将龙游、宁波商帮合称浙商,故仍为十大)行列,排行第九。 但一个谜团随即产生:湘商既然曾经如此辉煌,为什么像一个藏在深闺无人识的小女子?流行的解释是:因为近代以来,湖南人在军事与政治上的实力太过于辉煌了,光芒太耀眼,将湘商反衬得无比黯淡。 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但道理远不止这么简单。因为光芒再小,也是光芒,总看得见。看来,还得从源头上彻底解开其中的谜团。 北方的南方人,南方的北方人 中国没有城邦,只有邦国。所以传统的中国,走的正是一条从武力社会到权力社会的路。武力与权力,是国家交换着使用的两只手,需要用哪只时用哪只,哪只方便用时用哪只。 因为集权,所以严管。武力管人的身体,采取的方法,就是打服,或者消灭。消灭了人的身体,也就消灭了人的思想,事情一了百了。但权力就不会这么野蛮,它只能管住人的思想。比较来说,权力的危害要小,对管理的人来说成本要低,所以古代的皇帝,爱好管思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是汉武帝的发明。从汉武帝往后,国家管理者皇帝,对权力的运用越来越熟练,于是他思想所能管到的地方,天上的云朵,地下的蚂蚁,统统都不会放过。经过这样严丝密缝的控制,人们的思想就像树叶刚被修正过一样,整整齐齐,这对人从精神到身体,都是一种阉割。权力无所不能的社会,在中国终于建起来了。 湖南被权力管到了吗?有点。湖南被权力管死了吗?没有。那么,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呢? 说来有点奇怪,湖南置身中国中部,在这场漫长的阉割运动中却能幸免于难。具体原因,全靠因祸得福。 中原对湖南之祸,一是把湖南当做南蛮对待。蛮是动物,这是不把人当人看;二是湖南本身就是一个三面是山,一面是水的四塞之国(钱基博《湖南近代百年学风》:“湖南之为省,北阻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萃,盖四塞之国。”)自己本来就落后,人家又不把你当人,这直接让湖南差点隔绝为世外人间。 湖南人对这种被隔绝一直在抗争,或温和,或粗暴,抗争多了,也逐渐有了效果。到唐朝中期,湖南一个叫刘蜕的不怕死的读书人冒险飘过洞庭湖,一举考取了进士。 试想一下,唐朝全国每年要考取多少进士?本极其平常的小事,换了湖南人高中,却一下子在全国炸开了锅。搞笑的又是,这么件小事,居然被国人当做特大新闻来流传,连“破天荒”的成语都发明出来了,真不知道,他们是在褒奖呢,还是在讽刺。 湖南除了进一步与官场接轨,民间本质上仍是一个化外之地。这个场面到20世纪初还是没有多少改变。为什么会这样?根本原因,还在湖南土地本身。 曾国藩之前,湖南人做官乏路,这很让人悲观。但意外的好处,是最少受到儒家文化三六九礼七姑八婆的污染,也没有受到多少帝国制度专制独裁思想的禁锢与控制,保存着一股自然的、人性的、原始的、古朴的清气。陶澍当年无依无靠无背景,就是凭借他的聪明才气跟湖南清气,陡然冒出头来,做上两江总督。我们知道,司马迁为写书来过湖南,他采访民风世情,历史掌故,了解不可谓不深。他说了一句,西楚之地“其俗剽轻,易发怒”,这说的正是自然野性的湘西一带人。 就湖南人自身来说,内心的力量又从哪里来呢?来自被土地、时间养育出来的本性。按司马迁的说法,既然自古“其俗剽轻”,可见他们的尚武精神已成传统。“易发怒”的人,本性归结成一个字,就是辣。 “其俗剽轻”的武与“易发怒”的辣,是同一种味道。辣的人,要精力充沛,活力四射,这就需要一幅好身体打底子。只有孔武有力,才辣得起来。一个身体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顶多叫折腾。 湖南人崛起的根,正在武。有人归纳湖南人特点,就两个字:霸蛮。钱基博有一句话概括得很到位:“湖南人所以为湖南,而异军突起以适风土者,一言以蔽之,曰强有力而已。” 这正是湖南人的特点。我们常常忽视一个常识,读书人从来不缺少智慧,最缺少的只是武人那样的行动力。当无与伦比的行动力配上一流的智慧,这就是文武双全。近四百年来,湖南人走的正是文武双全之路。 我们也许会疑惑:如此文韬武略,文武双全的湖南人,为什么不将过人的力量与智慧放到商业上。这首先因为,1840年以来,中国陷入绝望的困顿与混乱,面临的危险前所未有。放到历史的河流中看,一切了然:西周时期,周灭殷,是文化之亡,人文文化战胜了巫鬼文化;周朝灭亡,却是制度之亡,帝国制度取代了邦国制度;而清朝灭亡,则是制度与文化同时双亡:共和制度取代帝国制度,新文化取代儒家文化。 这种危机与混乱,比春秋战国时期有过而无不及。在这样三千年的历史大变局转折口,又回到了“武力还是权力”的关口,非得同时有如来智慧、阎王手段、菩萨心肠,缺一不能挽救中国。这是湖南人崛起的时代背景,他们通过军事武力而实现政治权力。 这样说来,是历史选择了湖南人。湖南地处中国中部,是北方的南方人,是南方的北方人,骡子形象,性格中天然融合了南北优势。这种优势,在决定中国的前途与命运的时刻,一定会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是武力社会与权力社会本身的需求,将湖南人推上了历史的浪尖。深入剖析湖南人,可以让我们更透彻地了解,中国与市场经济、商业社会,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百年来,湖南人一直在做一件事 这时再回头看,湖南虽然早有湘商,但湖南人专门来发展湘商,却前所未闻。固然,近代以来,湖南忙着“经营天下”,商业只是其中一个组分,没有专门去顾及。但经济毕竟是一个国家的命脉,湖南人为什么在培育湘商发展上也慢于外省?这首先是因为中国没有“重商”的传统。 传统缺乏,首先“归功”于帝国制度对商业的打压。韩非子将商人列为“五蠹”之一,当他们是害虫,既防又赶。帝国第一任皇帝嬴政采用了韩非子的意见,从此之后,士农工商,商人居末。由此,两千年如一日,日日不遗余力地打压商业、打击商人,就成了皇帝的专职工作。这样做的后果,是中国社会始终在武力社会与权力社会两块地盘里转圈圈,湖南人也被限制在这个圈圈内了。历史上的湖南人物,所做的工作,一直没有跳出武力跟权力两个大圈圈,这是事实,也见出湖南人的局限。 今天,中国走进共和已经百年,市场经济体制也已经建立,目前正在借鉴财力社会的经验,大力推行法制,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文化与制度的融合,已经成为趋势。 这时,我们关心的是,在财力社会日益清晰的时代大背景下,湘商怎么定位自己? 话说湘商,不能离开湖湘。如果说,今天湘商就是由一个一个具体的湖南商人组成,那么,在地缘、血缘、亲缘都正在走向消亡的现代化今天,文化已成为新商会的灵魂。 湖湘文化早已成为一张名片,但湘商文化至今仍不广为人知。毕竟,2009年,湘商才正式纳入全国十大商帮,创出新局面。湘商与其他商帮相比较,最大的特色,在于湘商脱胎于湖湘文化,从一开始就催生了系统的湘商文化。 放到历史中去看,近两百年来,大胆、功利的湖南人,事实一直在做一件事:经济中国、经营天下。他们内心的执奉,经过理性的归纳,就四个字:经世致用。 经世致用是王船山开创出的生面。将这个生面切开来看,“经世”就是“经国济世”,“致用”就是“学用结合”。这是一个纲领性的口号,它迅速产生牵一发动全身的结果。 心忧天下、敢为人先、兼收并蓄、实事求是,全是因为经世致用而生发出来的性格。这五条,已经成为湖湘文化的精髓。那么,湘商文化对它如何继承、如何转型? 2007年9月26日,首届湘商大会上,由傅军、张跃、周华松、伍继延、熊晓鸽、刘习宜、易小迪等18名杰出湘商代表,发表《湘商宣言》:秉承“心忧天下、敢为人先、兼容并蓄、实事求是、经世致用”的湖湘文化优良传统,着力打造湘商品牌,向世界展示一个充满活力的经济湖南。 这次大会对湖湘文化如何延承,如何发扬,如何转型为湘商文化,作出了明确的界定:“心忧天下”,意味着湘商须承担更大的社会责任;“敢为人先”,意味着湘商须拥有更多的创新能力;“兼容并蓄”,意味着湘商须学习更新的和谐理念;“实事求是”,意味着湘商须发扬更强的诚信意识;“经世致用”,意味着湘商须开拓更广的务实空间。 “责任、创新、和谐、诚信、务实”,这十个字,正式被确立为当代湘商文化精神。 2011年,随着湘商文化在中国影响日益扩大,一种新的声音开始充满期待:150多年前,湖湘文化催生了以曾国藩为代表的湘军,20世纪里,湖湘文化又创造了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湘政,继承了湖湘文化精髓的湘商文化,在市场化与全球化的时代,又可以创造什么新的奇迹? 起点在利,落点在义,升华点在爱 湘商今天到底何为? 2009年5月,一次洪江寻祖,湘商被正名。同年,在湘潭召开第三届湘商大会,全国十大商帮领袖被伍继延召集过来,全体祭拜毛主席。从此,湘商被纳入“主流”,排行第九。 湘商对湖南人确实是个不小的转变,因为武力、权力、财力,三者对人的才能要求有很大差别。既有湘商,湖南人信心陡增。湖南可以再创奇迹,刻下一句“无湘不成商”碑铭来吗? 西谚云: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中国俗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商业要大成,少则需要上百年,多则需要上千年的积淀。湘军早是如此,人们只看到曾国藩、左宗棠一夜之间崛起于草野,忘记从蚩尤开始,湖南蛮子尚武传统已有五千年。 我们再顺着经济的脉线看过去:开启湖南近代先声的陶澍,近代湖南人宗师魏源,他们作为湘系经世派的代表,全部将起点落在经世致用上,这是一派很功利很世俗的人。曾国藩当年“攻南京,发洋财”的口号,更近乎赤裸裸。但神奇的是,湖南人最后无不超越了利,他们只是将利作为垫脚石,最后无一不飘到了义的云端:身无分文,心忧天下,义薄云天。 湖南土地,血性义气。血性义气之人,绝不贪恋小利,所以,旧时湘商,并没有商业性格的系统积累。或者如洪江古商城,兴于一时,遂成化石;或者如湘军、湘政,无时无刻不在经营天下。 今天,湘商的文化基因,打的仍是经营天下密码。 用伍继延的话说,湘商最大的资本,在由湖湘文化转型而来的湘商文化。湘商文化概括起来,就十个字:责任、创新、务实、和谐、诚信。体现湖南地域文化独特的价值观念,用来指导商业,它就有了灵魂。 湖南人知商懂商,但不局限于商;湖南人着眼于利,落点又都到了义。武力与权力,都只会落在义。湖南之义,激励湖南人强悍、霸蛮、血性,但作用也如硬币的两面:既让湖南哥们义气,盛产黑社会;也让湖南人只认真理、自由,敢为天下先。 在商会如云的当代中国,湘商如果丢掉了“义”,则从根子上断了湖湘文化脐带。湘商如果弃义为利,跟在其他商帮后面,亦步亦趋,东施效颦,五百年内能否跟上人家步伐,尚不可知,而且即使跟上,也毫无意义。 但今天湘商之“义”到底怎么定位?它既不是军事的杀戮之义,也不是政治的战略之义,而是财力的经营之义。财力经营之义与武力杀戮、政治战略之义虽然目标相同,但道路殊异,如何去找到财力社会背景下经营的义路?是当代湘商需要探索的事情。 中国未来可以预见地走进公民社会,现代企业制度、西方契约精神、当代公民意识,都将在中国落地成长。但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决定中国文化无法完全西方化,人文也永远不可能技术化,这种独特的社会形态,注定“义”有着不可取代的价值。 眼下,中国传统的价值,正在遭遇碰撞,基本碎片化,而新的价值,远没有形成,在这样一个价值真空的时候,资本正在锈蚀着一切。湖湘之义过去既可收拾乱世,今天必能引领治世之人心。所以,即使中国商人走出了“无商不奸”的阴影,但商业的小利、私利、团体之利、集团利益,都是社会公害。当然,财力社会如何避开武力社会与权力社会的价值惯性,重新用行动写出“义”,这个重大的历史担子,恐怕会落到下几代新湖南人身上了。 湘商起点在利,落点在义,升华点在爱。商业有界,大爱无边,那里有湘商的未来。 |